菜頭與稻士

我們正在做的事: 

圖、文/謝華君〈新竹分會解說員,自然名:天牛〉

「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,問君何能爾,心遠地自偏」

       一直很想達到陶淵明的詩句中那種田園生活怡然豁達的心境,所以在家附近找了一小塊地種菜當個業餘農夫,偶而來個「晨興理荒穢」,更偶爾偶爾來個「帶月荷鋤歸」,可還是覺得和詩句中的境界還是差很遠,因為種菜的田就在科學園區旁,一邊揮鋤頭種菜,一邊看著近在咫尺的高科技公司廠房,想要「結廬在園區,而無車馬喧」實在太難。大概是自己修行不夠,心還不夠遠,所以才不能「心遠地自偏」只能有機會就到郊外農場走馬看花,望梅止渴。後來輾轉得知,新竹荒野在橫山鄉豐田村租了一塊田,荒野人稱「油羅田」,還有一間紅磚老屋,好奇之下便前去拜訪。

       第一次看過這裡的環境之後,就知道要怎麼達到陶淵明的境界了,心不夠遠沒法「心遠地自偏」? 沒關係,山不轉路轉,心不遠,直接「地偏」就好啦。來到這樣的鄉間,不管心遠心近,總之地已經夠偏遠了。這裡的環境依山傍水,阡陌綜橫,雞犬相聞,完全是讓我這樣的人一償宿願的地方。就這樣,我加入了油羅田,成為定期來此耕種的志工之一。

       油羅田說偏遠,其實距離新竹市只有半小時車程,很適合居住新竹市的我每周固定一兩天來這裡耕種,過著「半農半X」的生活。剛開始只是跟著油羅田的發起人「海哥」幫忙各種農事,種菜、挖地瓜、採玉米...等等,油羅這裡水氣重,清晨及午後常會漫起濛濛的霧氣,此時在田裡工作,看著遠處雲霧飄渺的山丘,頗有「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」的浪漫。 

       在田裡幹活的時候,最能察覺時間流動,感受冬天的太陽慢慢把身體烤得暖烘烘,看著夏天的太陽把影子一吋一吋縮短,春天總是濕漉漉的泥土,夏天難以忍受的火辣陽光以及除不盡的雜草,秋天猛烈的九降風,還有冬天寒流在菜葉上凝起白白的霜,田裡的農事總讓我體會自己與四周的環境以及時空緊密連結。

        後來海哥在這裡開辦了「菜菜子自然觀察班」的課程,號招了一群對於田園生活有興趣的朋友,一起到油羅田來種菜、做自然觀察、同時體驗農村生活。我因為比較早開始在油羅耕種,熟悉環境,所以就幫忙帶著菜菜子們種菜。

       帶人做工的人是「工頭」,帶菜菜子種菜的人,當然就是「菜頭」囉!菜菜子們來了,油羅田更熱鬧了,和菜菜子們一起種菜,邊工作邊聊天,比自己一個人埋頭苦幹更有樂趣。菜菜子們除了種菜,也做自然觀察,因此常會出現角色認同的矛盾。當辛苦種下的高麗菜上被紋白蝶的幼蟲蹂躪,或是小黃瓜藤被金花蟲咬得千瘡百孔,該怎麼辦?我發現大多數的菜菜子反應都是拿出相機,仔細幫這些吃霸王餐的大食客們拍照,然後開始討論起牠們的生活習性,一點也不在意那些受害的菜。這些蟲子一定是上輩子燒了好香,才會投胎到油羅田來吧。

       「共耕共食」是菜菜子課程的一個訴求,大夥上午一起在田裡忙碌,中午的時候,就在老屋一人一菜,一起吃午餐。後來我發現「共食」是非常重要的部分,因為這一餐實在太美味,要是沒吃到這一餐,會非常遺憾。好幾次我有事情必須中午前離開,無法在老屋和大家「共食」,這種時候回程的路上心情總是相當失落,就像看了纏鬥了八局的棒球賽,卻在最後一局跑去上廁所而錯過關鍵致勝的一球,扼腕啊!

       好幾位在油羅耕種的夥伴都有辦桌主廚的實力,甚至還有人是烹飪老師,桌上的菜有些是夥伴在家先做好帶來分享的功夫菜,有些是田裡新鮮現採的農作物,勞動了一上午,再吃滿桌的好菜,享受程度實在不書米其林。尤其是現摘現煮的有機蔬菜,鮮甜的程度和平常去超市買回來的青菜完全是不同等級,好吃極了。「要抓住一個人的心,要先抓住他的胃」,別人怎麼樣我不知道,總之我是被牢牢抓住了。

       不過,菜菜子的課程可不是只有快樂浪漫的事,要當農夫,常常得在烈日下揮汗耕作,或在陰雨綿綿中彎腰採收,即使已經很努力了,可是菜園還是常常呈現「草盛豆苗稀」的荒蕪景象,沒關係,畢竟我們可是「荒野保護」協會嘛!不過這也讓大家體會了,農業這門學問真是深奧啊。

       和菜菜子們種菜種了一年之後,想開始種點不一樣的,更大規模的,因此我開始在油羅田學習種稻,成為種稻人士,簡稱「稻士」。從插秧開始,因為不灑農藥,所以要不斷地和福壽螺、雜草、以及各種水稻害蟲奮鬥。幸好有不少幫手幫忙,除了油羅田的志工們會幫忙撿福壽螺除草之外,這裡還常駐了陸海空三軍,守護稻子的安全。

       陸軍的代表是蜘蛛,負責處理爬到稻子上的各種蚱蜢、飛蛾幼蟲、金花蟲;空軍以蜻蜓為主,全力擊落吞食從空中進犯的螟蛾;海軍則有鴨子組成的艦隊,專門對付福壽螺;也別忘了兩棲部隊青蛙,在地面、水中都能發動攻擊。美中不足的是,各軍種之間有著先天的矛盾,不能協同作戰,常常可以看到兩棲部隊青蛙吞了蜘蛛或是蜻蜓,或是鴨子叼起一隻跑太慢的青蛙。有這麼全方位的守護,秧苗大多可以有驚無險地長大,每次巡田水,看著一寸寸抽高的稻子,都有種莫名的欣慰與興奮。

       四個月後,當金黃的稻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等待收成,沉沉的稻稈迎著風搖曳,彷彿對我點點頭說:「你合格了」,那是成為農夫最大的喜悅與滿足。種稻的過程比種菜要花更多的時間與心力,當拿到自己種出來輾好的米時,那種心情並不像是成功完成一個專案,反而比較像是從旁見證了一個奇蹟,一個生命能量流動的奇蹟,因為這個奇蹟,我們人類才能一直生存繁衍,不斷延續下去。

        油羅田的稻米分為手工田和機器田兩個部分。手工田只有不到一分地(一分地約等於300坪)的大小,從育苗、插秧、收割都靠志工手工完成,堅持手工,其實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體驗農業的辛苦,但又同時享受它的浪漫。金色的陽光下,金色的稻田裡,一群人割稻、打穀、紮稻草的畫面,彷彿就是名畫「拾穗」的東方版。這樣的畫面看起來雖然很美,可是過程其實不輕鬆,七月在三十多度的氣溫以及火辣陽光下工作,我實在很擔心會有人中暑,更擔心收割下來的稻穀會直接變成「爆米香」,幸好在大家的堅持之下,收割順利完成。 

       機器田則有將近四分地,因為面積較大,人力不足以應付,一定要用機器協助。機器處理的主要有三個部分,打田、插秧、收割,其他日常的巡田水,除草,控制福壽螺...都還是靠人力。機器是效率與精準的保證,可是農忙時節,機器是非常搶手,油羅田小小一塊,要讓機器主人願意開進來助耕,中間的溝同過程是門學問。和這些機器主人溝通互動的過程中,更了解了這一群專業農夫的日常,他們如何在有機與慣行農法之間抉擇,怎麼樣餵飽大家又餵飽自己。每一次機器進來田裡,我們都要有人在一旁幫忙,讓機器運作流程更順暢,打田時幫忙控制水位,插秧時協助遞送秧苗盤,收割時先把一些木質化的雜草清除以免影醒收割機運行,邊幫忙就邊聊天,透過一次一次和他們田邊的閒聊中,我也慢慢了解了台灣農業的甘苦與現實。

       最近老屋加入了新夥伴,一隻三花貓「阿花」。

       阿花本來是招募來對付老屋裡的老鼠,可是因為效率太高,沒幾天老鼠就都不見了,後來牠的工作就變成陪菜菜子下田。阿花個性很喜歡親近人,會跟菜菜子身邊跟前跟後,菜菜子種菜的時候,牠就在田裡撲蝴蝶順便監工,菜菜子休息吃飯的時候,牠就在桌下休息打盹,偶而起身磨蹭一下某個夥伴的小腿,刷一下存在感。

       以往到油羅工作,開了工具間的門,穿上雨鞋戴上手套拿了工具就上工了。現在有了阿花,到油羅耕種的流程變成打開老屋的門之後,先跟在屋裡悶了一整天的阿花 廝混一陣,撫慰牠寂寞的心靈,然後才拿工具往田裡走去,走的時候要小心,阿花會在腳邊跟前跟後跟著下田,可別不小心踢到牠了。

       工作一會兒後,阿花會跑去迎接其他的夥伴加入農事,這一群夥伴,有退休人士、旅遊達人、家庭主婦、超級解說員、記者、偷閒的工程師...各式各樣的人,在這裡一邊耕種,一邊聊著生活點滴,或是交流各自精彩的人生故事,或是撈起一隻奇特的蟲子招喚大家一起研究、或是蹲下來招呼一旁喵喵叫的阿花,然後拾起一籃採下的新鮮蔬菜,回到老屋,喝著冰涼的冷飲,分工整理農具或是準備中午的菜餚,最後圍著滿桌美味菜餚聊天用餐,每一回用完餐,都有種幸福的微醺。

       令人微醺的,不是桌上的酒精飲料,而是過程中人與人的交流,人與土地的交流,人與這塊土地上所有生命的交流,這些交流總是溫暖地流過心底。微醺之際,總會再想起陶淵明的詩句:「曖曖遠人村,依依墟里煙。狗吠深巷中,雞鳴桑樹顛。戶庭無塵雜,虛室有餘閒。久在樊籠里,復得返自然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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